两位大师与一副对联
               ——我院两位学者在燕京大学的一桩逸事


邸永君
   
 
 

    路人皆知,曾兴盛一时的燕京大学因种种原因早已不复存在。虽是“繁华事散逐香尘”,但并未“流水无情草自春”。燕园未尝被废置不用,北京大学西迁至此,自是得燕京大学故地而实力大张,时人有“鹊巢鸠占”之讥。永君生也晚,未能与燕大结缘,却有幸于90年代入北大历史系而问学燕园。因受所学专业影响,本人于燕园掌故情有独钟,故而对前贤学长逸事颇为留意。然数十年来政治风云变幻,北大竟成晴雨之表。学人多蒙池鱼之灾,屡受重创,心灵深处伤痕累累,忆及往事,多有不堪回首之感。如动乱之时,工宣队大行其道,魄力非凡。博雅塔畔竖起烟囱,二“塔”并立,大煞风景;贝公楼前海棠被斩,代之青松,令人扼腕……。种种胡作非为之“壮举”,几致燕园面目全非,至今遗为笑柄。又,武斗之时,两派皆勇,功守双方鏖战多日,惨烈异常。诸高才生亦纷纷展现才华,学有所用。某高手发明“强力弹弓”,以篮球框为架,以汽车内胎为筋,立于学五食堂之畔,可发射整砖,直抵40楼前。某女生偶尔路过,被击中头部,打瞎一目,得“风景这边独好”之典。种种荒唐之事,不胜枚举。真乃斯文扫地,瓦釜雷鸣。每思及此,“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之伤感便油然而生。而当年之燕京大学,却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种氛围。中西合璧,融会古今,哲人贤士,多聚于此,掌故逸闻多有,哲思妙趣无穷。有关翁独健、吴世昌二位先生的一副对联即是其中之一。
    翁独健与吴世昌二位先生皆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师级学者,且二人同出身于燕京大学,曾为同室挚友。二位大师各有专攻,在学界皆具有举足轻重之地位。
    翁独健先生(1906—1986)乃我国著名史学家、教育家,福建福清人。原名贤华,独健为其上中学时自取之名。1928年考取燕京大学历史系,1932年获学士学位;1935年获硕士学位。同年赴美国哈佛大学,1938年获博士学位。旋赴法国巴黎大学师从著名汉学家伯希和,专攻蒙元史。回国后历任多所大学教授。解放后曾任燕京大学代校长、中央民族学院历史系主任、中科院民族研究所副所长(后归属1977年成立之中国社会科学院)、全国政协委员等职。他精通多国文字语言,学术造诣精深,在国内外学术界享有盛誉。翁先生风度翩翩,极善辞令。因崇拜恩师洪煨莲先生而模仿其举止,终日烟斗在手,吐雾吞云,成为美谈。
     吴世昌先生(1908-1986)乃中国文学史研究家、红学家,字子臧。浙江海宁人。1932年毕业于燕京大学英文系,后被破格吸收为哈佛燕京学社国学研究所研究生,获硕士学位。抗战期间,曾在中山大学、桂林师院、重庆中央大学等校任教授、系主任。1947年应聘赴牛津大学讲授中国文学,曾被选为牛津大学东方学部委员,并任牛津、剑桥两大学博士学位考试委员,伦敦大学中国委员会执行委员。1962年回国,历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院学术委员会委员,第六届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等职,亦是享誉海内外的学术大师。吴先生颇具学术自信,所撰文章定稿后,编辑不得动其一字,不然则立即索回,毫无回旋余地,成学界一绝。
    二位大师之名虽如雷贯耳,造诣高深,但皆自有缺憾。翁先生跛一足,吴先生眇一目。二人又同住一室,遂在燕园成为趣闻。当时尚流行春节时在门上贴春联之习俗,于是有某雅士突发灵感,戏作对联云:“只眼观天下,独脚跳龙门”,堪称巧思绝对,令人拍案叫绝;并取《圣经故事》中“盲跛相助”之语为横批,亦十分贴切自然。因此被广为传诵,成为燕园一大逸闻。但因时过境迁,以讹传讹,致使此事有数个版本。
    据周一良先生所著《毕竟是书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称此联乃邓嗣禹先生所作。周一良先生写道:“关于邓嗣禹先生,我记起一副他写的对联。他的同班翁独健先生跛一足,吴世昌先生眇一目,三人是好朋友,而翁、吴两人住同屋,邓先生戏赠一联:‘只眼观天下,独角跳龙门’,外加横幅云,‘盲跛相助’。”(第22页 )。周一良先生为翁、吴二人同学,其说殊为可信。因此可以认定,该联作者应为邓嗣禹先生。邓嗣禹先生(1905——1988)字持宇,湖南常宁人士,亦为燕大校友,与翁、吴二位同窗,三人过从甚密。后留学哈佛,师从著名汉学家费正清,于1942年获博士学位,后长期任教于美国印地安那大学,有《中国考试制度史》等专著行世,乃贯通中西之著名学者。
    而另据《读书》2000年第10期王晓清先生《入以国粹,出以西学》一文云:“据任崇岳、罗贤佑说,燕大校长陆志韦曾为吴世昌、翁独健戏作一副对联:只眼观天下,独脚跳龙门。”在这里,将该联作者说成是陆志韦先生[(1894——1970)曾任燕大校长,解放后任中国科学院语言所研究员]。任崇岳、罗贤佑二位先生皆为翁独健先生之高足,其说想必经过与翁先生核实,亦属可靠。二说互歧,颇难断定孰非孰是。因此,笔者专门向钟翰先生讨教。钟翰师对燕园掌故了如指掌,每每谈及燕园逸事,辄眉飞色舞,如数家珍;且与翁、邓诸先生为同门学友,过从甚密,对此事之原委颇为熟悉。先生云:“该联作者乃邓嗣禹先生无疑。陆志韦先生以一校之长身份,断不会与学生开此种玩笑。当时吴、翁二人同住未名湖北侧之3号楼(今称均斋)。‘龙门’亦传作‘洪门’,即洪煨莲先生之门。因洪先生创建哈佛燕京学社,全力推荐学子赴哈佛留学,成就者众;而翁先生又以英文极佳而颇受洪先生器重,故而有‘跳洪门’之说”。此说言之有据,颇为可信。而任崇岳、罗贤佑二位先生所本何来?为此,笔者又专门查阅任、罗二先生为缅怀恩师所撰专文《自有芳菲留人间——记先师翁独健教授》(中国民族史学会编:《中国民族史研究通讯》1986年第七期),于第32页赫然写有“邓嗣禹教授曾戏謔地送给他俩一副对联:‘只眼观天下,独脚跳龙门’,对仗工整,寓意深长,一时传为佳话。”由此可以认定,任罗二位先生亦持“此联作者乃邓嗣禹先生”之说。而陆志韦说应属无稽。《 入以国粹,出以西学》一文作者可能是一时走眼,生出此误。而此举却使任、罗二位先生蒙受“不白之冤”。
    更有甚者,在“一样的天空——残疾人创业网”上竟有这样一篇短文:“20世纪30年代,原燕京大学有两位残疾学生,一位是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致残的翁独健,一位是右眼残疾的洪煨莲。有一年春节,洪煨莲戏题一上联贴在宿舍门右侧:‘只眼观天下’;翁独健见到后,很快对出下联贴于宿舍门左侧凑趣:‘独脚跃龙门’。这副对联,意境和气势非凡。据说,翁独健和洪煨莲后来都成了学者。”洪煨莲先生(1893——1980)时任燕京大学教务长兼教授,“洪门”即指其门,且直至逝世时仍视力极佳。在此处竟被说成“右眼残疾”,并由教授降为学生,且将此联之出变为二人自题,实属荒诞不经,信口开河。过去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儆语,当今应衍生出“尽信网不如无网”,信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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