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性别角色是社会性别研究的重要内容。性别角色差异往往通过人们的行为、思想、情感等诸多方面呈现。性别角色差异,一方面基于自然性别的不同,另一方面则是来自社会文化的建构。20世纪60-70年代以来,受女性主义思潮影响,很多学者开始对影响和型塑性别角色的诸多因素进行细致考察。
有些研究显示,男性往往更多地与工作和公共生活相关联,而女性则通常被认为是属于家庭和私人领域。这种性别分工体系,相应衍生出一套象征分类体系,即性别角色不仅被赋予不同的权利地位,而且还与荣誉和道德建立相关联。与负责家庭事务的女性相比,主导公共事务的男性通常被认为拥有更多的权利,因而获得了更多的社会尊重。
在移民社会逐渐形成和不断发展的今天,少数民族流动人口成为学界的研究热点和重点。面对迁入地新的生计模式、居住空间和社区环境,尽管她们依然受到迁出地传统性别观念的影响,少数民族妇女也开始重构自己的性别角色。
河南省南阳市是国内重要的玉石交易中心。石镇是当地最为重要的玉石加工和批发基地,常住人口以汉族为主。2000年左右,来自新疆和田等地的维吾尔族开始来到石镇贩卖玉石。随着和田玉市场逐渐升温,聚集到此的维吾尔族越来越多。据有关统计,目前维吾尔族常住人口有1000人左右,其中儿童300余名,成年女性200余名。维吾尔族妇女大多都是随丈夫迁居至此,大部分来自农村地区,少数来自城镇。来自农村地区的妇女教育水平普遍偏低,30岁以上的大部分只上过小学;20-30岁的大部分初中毕业就结婚,能够读完高中的极少,普通话水平普遍不高。来自城镇的妇女教育程度相对较高,其中个别女性接受过高等教育。面对同一个新环境,她们的境遇既有许多相似之处,又由于各种差异在适应变化的过程中经历着不同的生命体验。
二、家庭生活中的性别角色重构
受传统婚姻家庭观念的影响,家庭是传统维吾尔族妇女生活的重心,男性和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关系是不平等的。“女性对自己婚姻的选择权狭小”“被要求早婚现象普遍”“在家庭中的地位相对低下”等被认为是传统维吾尔族女性家庭生活的重要特征。随着社会的发展,维吾尔族传统婚姻家庭观念和生活习俗在不断变化,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地位有了显著提高,但在乡村和一些偏远地区,一些相对保守的思想依然影响着人们的生活。从家乡到石镇,随着生计模式、居住空间的变化,家庭生活模式及家庭生活中的传统性别观念随之出现了变化,妇女在家庭生活中的性别角色出现动态重构。
(一)家庭核心化与妇女自主意识增强
石镇从事玉石贸易的维吾尔族家庭大部分为相对年轻的核心家庭。因为远离家乡,这些家庭很大程度上游离于家乡传统大家庭观念的影响之外,夫妻关系成为家庭的核心关系,传统家族权威和习俗的影响在不断弱化。妇女对家庭事务和个人行为选择的自主性明显增强。
(二)传统家庭分工与妇女对迁居地环境的适应
按照传统性别观念,婚后维吾尔族妇女的生活空间是被严格限制的,家务和家里的农活儿是她们主要的劳动范围,而农业劳动中需要与外界接触的环节一般都由家里的男人来完成。这种模式一定程度上也被带到了石镇。
(三)聚居社区的居住模式与妇女重新走出家庭
封闭是当地维吾尔族妇女日常生活的常态。但是,也不乏有一些自主性较强的妇女开始尝试在家庭之外做一些自己的工作。她们不同于那种完全受传统观念束缚的妇女,选择做全职家庭主妇的主要原因在于对新环境的陌生感和没有合适的机会。而一旦条件成熟,这些妇女很快就转变自己的角色。
率先走出家庭的维吾尔族女性,不仅在重构自身的性别角色,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社区中的其他人,她们起到的积极引导作用是不可忽视的。
三、社会交往中的性别角色重构
(一)成因:政府主导下居住模式的变化
到石镇从事玉石生意的维吾尔族商人最初都是租用当地普通民房,居住地点相对分散,总体而言是大分散的居住格局。但与当地人的交往一直保持在相对较低的水平。
2016年当地政府投资建设了安置分散居住的维吾尔族家庭的“天下玉源”社区。这些新房的设施齐全,环境舒畅,价格稳定合理,大多数维吾尔族家庭都按照规划于2017年初自愿申请搬到了社区内居住。
从大分散居住转变为社区集中居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石镇维吾尔族的生活。与生活习惯相似的人们居住在一起,大家的感觉是更为舒适。妇女们获得了更多彼此交流的机会。很多妇女在家务之余认识了更多的朋友和同乡,大大扩展了自己的社会交往圈。
(二)表现:走出家庭,参与公共活动
在新疆老家,维吾尔族妇女会经常参加一种当地盛行的定期聚会活动,简称为“恰依”。“恰依”通常分为家庭聚会和女性朋友聚会两种。每逢“恰依”,大家聚在宴会厅,吃饭、唱歌、跳舞、说笑聊天,以此联络感情,放松身心。家庭聚会通常为每个月一次,而女性朋友们的聚会一般两个月左右一次。 但来内地之后,这种“恰依”活动便几乎没有了。妇女之间彼此隔离,能够聚集的机会很少。
“天下玉源”社区建立之后,维吾尔族家庭集中居住,妇女们有了更多的交流空间,类似于家乡的聚会活动又成为可能。此外,在社区管委会和新疆工作站的大力支持下,专门由妇女们参加的集体活动也慢慢地筹办起来,家乡的“恰依”似乎又开始重新回到了大家的生活之中。
(三)拓展:自主搭建新的社交网络
聚居的社区生活无疑扩展了妇女们的交际空间,而新媒体社交网络的流行则对妇女们在现实生活之外构建自主的“精神社区”提供了重要平台。从熟悉的家乡移居陌生的石镇,她们一直难舍和家乡朋友们的联系。通过微信,她们可以及时了解老朋友和亲人们的动态,随时可以跟他们交流;通过朋友圈功能,她们结交了很多网上的朋友。这些网络上的朋友往往成为她们精神上的重要慰藉。除此之外,社交媒体更成为妇女们自主表达的一种渠道。
四、社区公共事务参与中的性别角色重构
(一)社区妇联的成立与妇女公共参与意识的萌发
在社区管委会和新疆工作站的大力协助下,社区内的妇女于2017年3月开始筹建妇联组织。为了方便对妇女群体的管理,加强联系,社区管委会还为每栋楼指定了一位女楼长,负责帮助社区开展各项工作,以便于反映大家的各种问题、困难和意见。这一系列的举措,逐渐使妇女尤其是其中的年轻女性萌发出参与社区公共事务的意识,并积极投入其中。由于有政府引导和支持,很多丈夫逐渐理解并接受。
(二)妇女参与社区公共事务与社区管理服务的新思路
妇联成立初期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协助管委会开展各种活动。一部分是专门针对妇女的,如通过宣讲等方式帮助妇女树立正确的宗教观,加强法制教育,进行国家通用语言培训等。另一部分是针对社区的集体活动,其中妇女是重要的参与对象。在这些社区公共事务实践中,妇女们走出了家庭,更走出了内心的封闭。事实上,妇联组织在这一系列活动中也得到了切实的加强。
对于社区管委会而言,组织妇联活动大多是服务于社区服务管理的需要。这种需要一方面体现在宣传教育方面,组织方希望通过这些活动改变维吾尔族妇女的传统观念,帮助她们更快地适应新的环境,成为开放自主的城市新女性。另一方面体现在社区管理方面,通过做好妇女工作来完善管理和服务是工作站的一项重要工作策略。
五、分析与讨论
本文从家庭、社会交往、公共事务参与三个维度呈现了南阳维吾尔族妇女性别角色重构的过程。对于妇女群体本身而言,表象上其性别角色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事实上,她们不仅在家庭中获得了更多的自主意识和支配权,而且在不断扩大的社会交往和公共事务参与中不断重新认识自我,并得到社会、家庭的认可。由于教育和生活经历不同,对自身角色的定位与期待不同,其所经历的性别角色重塑过程也存在较大差异。这一群体性别角色重塑的过程具有多维度、多层次的立体性,影响因素的复杂性,不断变化的动态性以及群体内部的多样性等特点。
虽然维吾尔族妇女并没有因为流动到新的环境而获得更多经济收入机会,她们却因为新的性别分工而获得了比原来更多的家庭管理和社区参与的自主权,从而提高了社会地位,对传统男尊女卑的性别角色理念进行了有力的冲击。一方面,流动的玉石生意使男性在大部分的时间里脱离社区生活,住家的女性因而不得不承担起社区维护和建设的责任;另一方面,当地政府主要依托社区建设、提供管理服务,来促进维吾尔族群体从各个方面适应当地的生活环境,而女性作为社区稳定的居住群体相对较多地承接了管理服务的工作。维吾尔族妇女与公共权力和话语体系产生了更为紧密的关联,这对于其内部性别角色关系的重新建构也有着积极的推动作用。
在性别角色重构的过程中,维吾尔族女性自身因素也发挥了很大作用。对于受过高等教育,曾经有独立经济来源的年轻女性而言,她们率先尝试变现状,而新的就业机会和更广泛的社会参与,尤其是在参与社区公共管理事务中获得的来自当地政府的引导和认可,使她们在家庭中获得丈夫更多的尊重和更高的地位。对于文化程度较低,过去生活状态比较封闭保守的女性而言,环境的变化在潜移默化中让她们慢慢打开心灵的窗户,并期待着某些改变。曾经来自女性群体内部的保守舆论的压力和对年轻女性的规训,也在不断变化的新环境中日益减弱。文中呈现的仅仅是维吾尔族妇女性别角色重构的过程和阶段性剖面,新的变化仍在不断发生,令人期待。
《民族研究》2018年第2期,孙嫱